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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即使已去邻市,但是父母要求,除夕他仍然要回家过年。到家时是叁十早上,家里已经张罗起过年的气氛。
    森严的老宅染上温和的暖橘色,他穿过走廊进入房间,窗外的温室里,鹦鹉站在枝头梳理羽毛。他的家人坐在一起,安静地聊天。
    他难得感到心中一阵轻松。虽然曾经有过不愉快,家庭的影响一直伴随着他后来的人生,但是他仍然很高兴见到他们。
    他的哥哥姐姐看到他,站起来抱了抱他。他的父母让他坐在中间,询问他在邻市的过得如何。
    此前他们已经派了几拨人去照顾他的生活起居,都被他遣返。作为被宠坏了的小儿子,这样的事他们习以为常。因此他这次难得回家,他们都很开心,说话也谨慎起来,生怕提到之前的退婚,让他心情又不好。
    总之这晚上都很顺利。年夜饭吃了,他有些事要处理,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笔记本。
    他打开网页,查找历史记录。他碰巧看到在历史记录的搜索结果里,有一个网站显示出来。
    看起来有些熟悉,但是他不记得是什么,好奇地点开。
    这是一个网盘,他想起来了,是她给他听自己的demo时,用他的电脑登录的网盘。
    网盘自动登录,停留在她打开的音频。
    “3,2,1。”女孩的声音响起。
    他迅速地点击暂停,生怕多了一秒,他就无法再听下去。这是她的东西,只是忘记退出,所以留在了他对电脑了,他不能私自看。
    但是他仍然站在电脑前,沉默。
    片刻后,他按下播放键,继续播放了音频。
    他转身坐在桌前,手放在唇下,盯着房间里的一处陷入沉思。
    网盘里的录音不断地自动播放,Y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听,只有她的声音在乐器声和他人的声音里。
    像是蝴蝶振翅划过瀑布,幻梦般的声音像加速流过时间,被电子技术保存在网盘的空间里,只给听者一点关于她的过去的吉光片羽。
    他坐在椅子里,像一尊沉静的雕塑,看上去好像快要睡着,但是颤动的睫毛出卖了他的神思。看好文请到:rouseba.com
    她的呼吸,夹杂在他人声音中轻快而温和的笑声,她细致的解析,她弹出的吉他扫弦声。
    只是过去的她。而现在他已经不再听到这样的声音。
    很久以后,忽然播放到一段录音,前面没有人声,只有录音设备被摩擦放置的声音。
    他从恍惚间走出来,觉得自己这样做格外荒唐,于是起身正要把网盘关上。
    这时,录音里里突然出现她的声音。
    “喂?”女孩说道。
    他放在停止键的手顿住,看了看时间。
    录音上传的时间是8年前。女孩的声音沙哑,带着鼻音,呼吸声颤抖。她像是隔着时光从过去传来声音,在多年后他的电脑中播放。
    “喂,”她说道,“这是我的第一次录音。老师提议我这样做的,叫什么,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。”
    她吸了吸鼻子。
    “我本来觉得没用的,但是,新买的手机,还是试试看吧。反正也只有我能看见。”
    他的屏住了呼吸。
    “我今天的心情很差很差,为什么呢?因为直到昨天,我才知道,我的亲生母亲原来一直和我在同一个城市。”
    Y站在电脑前,没有发现自己的手始终僵在键盘上方。
    8年前的Z讲了一个故事。一个她从未对他说过的故事。
    她的家庭很特殊,简单来说,她的父亲有很多孩子,这些孩子的生母大多不是同一个人。
    她从记事起就在一个很大的庄园里,被保姆统一抚养。积木,准点铃声,严厉的管束,是她童年的记忆。
    她甚至不知道“母亲”的存在,直到从儿童书里看到,每个小孩都有爸爸妈妈。她问保姆,她的妈妈是谁,保姆回答,她的母亲是这个庄园的新女主人。
    她不相信,因为女主人从来没来看过她。她确定她有一个妈妈,但是她的妈妈似乎是一个禁忌词,每当她向旁人问起时,总是被教训说,不要再问起她。
    所以,她渐渐地放弃、遗忘,渐渐地认为她的妈妈失踪了,或者是不在世上。她很羡慕别人有妈妈,因为有妈妈,仿佛你才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理由,是带着期待出生。
    15岁时,她想假装自己有妈妈,于是求她的姑姑假装她的妈妈,参加她的家长会。她的姑姑是一个奇怪的女人,出乎意料地答应了她的请求。
    你难道没有想到,也许你的妈妈还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呢?女人对她说道。
    她像是看热闹般,给了她一个线索,说你可以根据它找到你的生母。
    那是一串号码,既不是身份证号,也不是手机号。她研究了很久,各种号码来源都试遍了,终于查到号码来自本市的一家疗养院。
    她假装来探望不记得自己的奶奶,光顾了疗养院叁个星期,终于在花园散步的病人中找到了她。
    那是一个清瘦高挑的女人,从她的面容上看不出是她母亲的证据,但她总是觉得,她有一种熟悉的感觉。她胸前的编号正是女人给的号码,她由一个护士寸步不离地照看着。与其说是照看,不如说是看守。
    她从疗养院的人口中探到关于这个女人的信息。这个女人曾经是一名很有才华的作家,出版的书畅销一时。据说她得了失心疯,被送进来时说着她的孩子丢了,后来就变得神神叨叨。
    还听说,她和本市的一位有名头的人物有情色关系,说不定是当了人家的情妇,上位不成反倒疯了。
    女孩找了护士不在的时机,弄到女人的头发,拿去做了基因比对。结果证明,这个女人和她有血缘关系。
    “今天,我计划好了在今天,把她从疗养院里带了出来。她没有一点抵抗,也没有一点认识我的迹象,整个人像是处于另一个世界,非常平静。”
    她装作清洁工,用装着脏衣物的推车,将她从护士的眼皮底下运了出来。她还偷了家里的车,找代驾开过来,搭上了她,想要逃去邻近城市。
    开到半路,代驾不干了,说太远要加钱。她没带够钱,剩下的钱要用来在路上开销,所以没有答应。她们就这样被连人带车扔在郊区的路边。
    她咬了咬牙,坐上驾驶座开车。她曾经偷开过庄园里的车,对怎么开还算熟悉,但从未上过马路,开得小心翼翼。
    女人坐在副驾驶座,望着窗外,时不时喃喃自语。
    “你知道吗?”女人大声对她说,“李靖和红拂逃出了洛阳城……但在他们建造的长安城里,他们还是感到无趣!”*
    她分出一点精力,从后视镜里看她。
    “你说什么?”她问。
    女人不回答,摇晃着身体,东张西望,嘴里哼着歌。
    “我必须徒步穿越太阳系……我预感到了这一点……”她又自言自语道,“我必须徒步穿越太阳系……宇宙的某个角落,悬挂着我的心……”**
    她眯起眼睛望着前方,落日在路的末端坠入地平线,橘红色的光亮照射她们的面颊。
    这就是一场逃亡,迎着落日的逃亡。她们追赶着落日,也在逃离黑夜到来的脚步。
    她笑了起来,感觉到从未如此自由,尽管这个自由十分脆弱,或许会失败。但是她已经不在意了,一心想要把她和她的妈妈带得更远,再远些,仿佛这样就能摆脱父设下的牢笼。
    太阳将要落下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身后出现几辆车,里面的人摇下窗,对她们呼喊停下。Z咬着牙加速,引擎和速度指标在怒吼,前方的岔路也有车阻挡。
    Z最终没能带着女人逃跑,车被逼停。车上下来人请她下车,女人则被疗养院的人带走。
    女人仍然是对周遭一切变化毫无反应的样子,顺从地就要被他们送走。结局已定,她被拦在一旁,眼睁睁地看着女人从她面前经过。
    “小姐,你不能过去……”保镖不让她再往前。
    女人忽然挣脱了护士的搀扶,绕过还没反应过来的保镖,抱住了Z。
    她在她耳边悄悄说道:“很高兴见到你。”
    Z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她身上的气味。
    从小到大,有个片段总是在她的脑海里浮现。那是一个小房间的天花板,吊灯晃动。角落里传来水壶烧开的声音,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同门外的人讲话。然后脚步声传来,她被抱在一个怀抱里,有个东西送进她嘴里,滴进来的液体烫得她大哭。女人慌张地摇晃她,一边嘴里唱着什么。
    她看不清女人的脸,只记得她的怀抱的感觉,以及从小窗的外面照在墙壁上的阳光。
    “……这就是今天发生的事。”她在录音里说道。
    再是一阵摩擦声,进度条到了结尾,音频继续跳到下一个。
    已经接近零点,城市上空升起烟火。砰砰作响的爆炸声掩盖住继续播放的音频,过了许久,一只手指按下暂停键,进度条骤然静止。
    “我不是你的伽拉忒亚。”那一天傍晚,她克制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边。
    自以为怜悯的上位者最终吃到了苦果。
    当她揭露出埋藏在他心中的黑暗时,他才恼羞成怒地发现,自己少年时费尽心思摆脱的东西,仍然无处不在。
    但这这不是终点。在他以为最好不再相见时,命运又给他安排了这幕剧。
    原来一个人是能感受到另一个人的痛的。不是自诩上帝,不是叶公好龙的俯视,也不是猎奇的窥探。
    而是你成为了她。她的眼泪从你的眼中流出。
    他摸了摸自己的脸,发现上面已经留下了泪痕。
    仿佛失去魂魄般,他拿起手机,打通了她的电话——
    *《红拂夜奔》里的情节。逃离洛阳城可以理解为Z和妈妈逃离父亲的控制,长安城那句话相当于是妈妈对Z的警示/伏笔,到后面会写到。
    **一首诗《我必须徒步穿越太阳系》
    Y这人其实共情能力很强,毕竟当初是因为共情太高理解不了一些事情从而不想进教堂。所以他这里是真实感受到16岁的Z的悲伤,另一个原因是他超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