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4.他要安城从此再无宋文柏

    八年前,1996年。
    彼时吴四海钟爱中式风格,成海别墅装修古色古香,客厅四角立着回纹雕花多宝阁,细腻花边装饰吊顶,红木楼梯被佣人擦得锃亮,转眼就被一个男孩画得乱七八糟。
    “小少爷,小少爷慢点,小心摔了。”
    黎尧走出书房便听到佣人的惊呼,刚低头腰间被环住,男孩短而胖的手臂上涂着彩笔颜料,正一下下蹭着衣服,纯白羊毛背心沾染花花绿绿的颜料,变得灰暗、肮脏。
    大概是受够了幼时乞讨生活的脏污,自被收养入住这栋别墅开始,衣物整洁、食物干净,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,而他也走向另一个极端。
    后背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和麻木,男人沉默不语,佣人站在旁边左右为难,弯着腰正要哄劝男孩时。
    “小峰,不可以胡闹。”
    面对父亲的劝阻,男孩更无所顾忌,紧紧抱着男人,“哥哥。”
    黎尧垂眸看着男孩,乌黑的眼睛满是狡黠,不见丝毫对哥哥的敬仰,在父亲的纵容和默许下怀揣恶意屡次挑衅。
    玉白的手指在水下不断冲洗,骨节分明的指节用力摩擦,泡沫被悉数冲落进水池,接着洗出新的泡沫,直至皮肤洗到发皱通红。
    “黎哥,有客人。”
    成海别墅来的并非寻常客人,而是新的“养女”,只是吴四海生性多疑,认了这干女儿却又百般调查防备。
    言辞找不出错处,经历也没有空白,若是假的,这身份做的当真是完美。
    “阿梁,你觉得她是不是林书音?”
    香山与林辉有关的只剩一座孤坟,连墓碑都没有,阿梁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,习惯阿梁的沉默寡言,黎尧侧目望向土包,“要不要挖开看看。”
    这话太离经叛道,但阿梁从不会说“不”,撸了撸袖子真要动手,黎尧笑得开怀,“算了,还是不要搅人清净。”
    吴峰十八岁时,吴四海有意让权,养子和亲生儿子终究是不同的,黎尧不觉有异,养育再亲也抵不过血缘,这是人之常情。
    可他要扶摇直上,既如此,“父子情深”也就做到这里,只是有人比他快一步,先要了吴四海的性命,不过这样也好,给他们之间留了点情面,没难堪到“弑父”这一步。
    “阿爸,您走好。”
    白衣送酒,墓地越扩越大,雨天白事,黎尧没再讲究体面干净,抓了把湿润黄土抛向高坟,孩子年幼无知,没了庇护如何在安城存活,由他亲自送弟弟们一程,一家人地下团聚,也算是他尽了最后的孝道。
    斩草除根,子嗣一个不留,自是包括所谓的“干女儿”,可却有人说,“她不是林书音。”
    电闪雷鸣,倾盆大雨。
    林书音靠在桌边,手臂垂在身侧,只是手里仍旧紧紧握着刀,“黎会长。”
    不是“会长”,也不是“黎哥”,黎尧勾了勾唇,走进屋内。
    林书音眼神警惕,已经走到这一步何必再装什么“兄妹情深”,是他放任李菁菁来找她交易,也是他将她引到五楼招惹袁启峰,这一件件都是为试探。
    “我一直在想,你冒充身份来到绿林社是为了什么?”
    为钱、为权,还是为名,能瞒天过海,必不是一人之功,可又为什么,在吴四海死后决定放弃执意离开,以至于遭同伙背叛,甚至抛出佛牌只为将人留住,可惜她事事周密,他找不到错处。
    空旷的房内,磁带抵住开关,房内骤然大亮,女人淋了雨一身狼狈,黎尧脚步未停,手中磁带一下下敲着墙壁。
    若是对方不为钱,不为权也不为名呢,和坤沙的交易是第一次试探,没想到却碰巧揪出蛰伏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卧底。
    在场有嫌疑的人有两个,但相比得力助手,“妹妹”又算得了什么,可最后他还是选择除掉阿梁。
    因为那块佛牌,因为在宋文柏眼里,林书音比阿梁重要。
    “后来我才知道,原来你是为‘正义’。”
    这句话无异于给她的身份判了死刑,窗外大雨滂沱,和阿梁死的那晚一样的雨夜,或许终止于此也是解脱,林书音握紧桌沿,紧紧闭着眼,脸上湿凉,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。
    吧嗒一声,接着便久久无声,预想的疼痛没有发生,林书音缓缓睁开眼,手边桌上放着一盒磁带。
    “不想知道袁启峰的秘密吗?”
    他是什么意思,林书音身体僵直,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挪步走到书桌前打开录音机,滋滋的电流声过后是断断续续的人声。
    「袁警司,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,你总得拿出点诚意来。」
    「我已经把人交给你了,你还想怎么样!」
    「人还有一口气,袁警司。」
    短暂的沉默后,是模糊不清的痛苦呻吟,「袁…启峰,你怎么能这么做……」
    这个声音,是李斌。林书音猛地俯身,紧紧抓着录音机,窗外是猝不及防的雷鸣,与此同时录音机里,砰砰砰,叁声枪响,再无声息。
    七年前,她与李斌约定密谈,只隔了一条路,她眼睁睁看着李斌被子弹击中,李斌趴在地上,眼神恳求,求她不要出来,当时她死死捂着嘴跑进小巷落荒而逃,那时只以为人是被吴四海所杀。
    从未想过,李斌是被补枪虐杀,最后才抛尸荒野。
    女人咬牙切齿呜咽不止,眼中是汹涌的恨意,黎尧反倒笑意更深,原打算揭露警署高层腐败以此策反,结果还有意外之喜,事情比他想象得要更容易。
    “没想到袁处长竟还有这一面。”
    话说得冠冕堂皇,林书音抽泣着望向黎尧,眼中恨意更甚。
    “我可以帮你,除掉他。”
    林书音跪坐在地,垂下哭红的双眼,指甲扣紧木桌,宋文柏看过李斌的尸检报告却刻意隐瞒,无非是他扳不倒袁启峰又不想让她冒险。
    可凭什么,李斌拼死拼活守着的安城,和效忠一生的警署,凭什么这么对他。
    她心动了,但他不是好人,凡是交易都有对价,黎尧走近了些,“可你也要帮我。”
    与宋文柏纠缠斗争多年,就像身上的跳蚤,瘙痒难忍,难以拔除,他厌了,厌倦这种胜负难分无休无止的斗争,所以,他要安城从此再无宋文柏。